我们对“时尚”的认知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人人人网 2018-05-27 11:02:45

我们对“时尚”的认知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文学与时尚:
一种深思熟虑的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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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时尚”的认知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主持人语

赵依(人民文学编辑部):“时尚”一词的基本释义为“当时的风尚”,这里的“尚”应指一种被普遍崇尚的高度。与时尚相关的社会现象,古今中外早已有之。《后汉书·马廖传》曰:“城中好高髻, 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 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 四方全匹帛。”这番对当时长安市民着装打扮的描写可谓与当下小说里频频出现的“空气刘海”“半永久绣眉”“设计师品牌新一季高级成衣”等时尚元素异曲同工。《墨子》云:“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西方历史上也曾记载无数的时尚经典,诸如洛可可时期那些假发堆扎起来的高耸发型、羽毛和假花装饰的帽子、精致的蕾丝面具与古典折扇……无一不是彼时代贵族生活的真实写照。可见,社会历史变革、经济文化发展带来了深刻的社会心理和审美观念的改变,尽管社会主体在性别、年龄、身份等方面存在个性化的差异,却始终能在追时尚、赶潮流这一具体行为上高度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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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代艳后》剧照:洛可可风格服饰

大约在我国魏晋时期,这种对时尚潮流的“追赶”得以在文学版图中明确。刘勰《文心雕龙·序志》云:“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亦云:“时俗如此,安能独违?”关于文学与时尚关系的讨论逐渐丰富起来。而就当代小说创作的“追赶”而言,中国显然晚于西方起步,且伴随这种倒挂而来的是一些中国作家对某些西方文学案例的热衷效仿:在较早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西方文学、西方价值范式对当代中国文学创作影响的显现就已发生了多元的分裂,一些作家背后不仅站立着诸如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灵魂级的文学导师,还排列有颇具符号意义的作家,如马格丽特·杜拉斯与女性“小资”文学和“身体写作”,又如村上春树的忧伤与青春文学。对这类符号本身及其象征意义的崇尚一经发酵,时尚风格的写作便喷薄而出——这些作家们不仅开始把时尚本身作为写作的对象, 更进一步把写作本身“进化”为一种时尚, 以惊世骇俗的腔调书写惊世骇俗的生活,再把这种“惊世骇俗”彻底活成现实。甚至,一段时期以来, 对这批作家作品的阅读竟也成为一种文化时尚、一种品位的象征和站队。阅读本身被悬置,文学消费由此被完全“时尚化”起来。

具体到近年的小说创作,以《人民文学》刊发的作品为例,“时尚化”对于文学更深层次的影响倒不在于出现了一批以时尚元素点睛的作品。我们早已对街景、专卖店、灯光和阴影以及有关消费社会的一切描写保持客观态度,而越发精细的审美感知方式以及在唯美主义的时尚风格下蔓延出的小说叙事和写作观念的改变本身,成为我们必须保持强烈文学嗅觉的对象。本期“圆桌派”的讨论便是在一系列由文学与时尚话题生发出的疑问中展开——文学与时尚的关系为何?新的审美趋向是否意味着文学风格趣味的提升?“时尚化”是否有损于文学的诗性和想象力?文学的人文关怀和艺术的原创力与时尚的美感和趣味应当如何进行有效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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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凡尼的早餐》海报

说到底,文学与时尚的关系必然是有限的。文学“时尚化”之所以成为值得讨论的问题,其深层文化原因还在于人文精神的缺失。相信很多人都看过奥黛丽·赫本主演的《蒂凡尼的早餐》和安妮·海瑟薇主演的《穿普拉达的女王》,两部电影毫不避讳地把时尚奢侈品牌嵌入电影名,影片中也充斥着与时尚相关的资本渲染,然而这两部电影成为经典的原因并不在于以女神级演员呈现出一幅幅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极端兴盛的图景,而是这两部电影共同表达出一个良性发展的现代社会对建构完善的人文精神系统的迫切需要。文学作品也是如此,当一部“时尚化”的文学作品成为经典,其原因一定不是其中的时尚元素单单只作为一剂兴奋剂给人以丰富的精神幻觉,而更大的可能应当存在于时尚成为某种文学质素,传递出真实、有尊严、有价值的人文精神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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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实中提炼伟大的个性和诗意

张晚禾(青年编辑、记者):曾有学者批评时尚的更迭越来越快将导致文学本身的吸引力越来越弱——当阅读成为一种“精神按摩”,而不承载更深刻的文化使命——因而有人呼吁文化或文学应当追求精神刻度的达到。然而,就当下的创作语境来说,让写作时尚化,与保有精神的刻度并不相悖。这里的时尚,并不仅就本世纪初风靡一时的文学作品当中的小资、咖啡、白领等流行物言之,也不仅体现在迎合当下流行姿态之一种,不同的人对时尚的解构可以生成多维的含义。因而在我看来,时尚可以是指新的、实验性的、先锋的,甚至孤立神秘的;时尚是不迎合的,甚至是拒绝的。诸如披头士乐队四名成员穿过北伦敦艾比路的斑马线,这张经典照片被效仿而成为时尚,恰是因他们创造了主流之外的一种新姿态。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时尚的文本并不仅仅背负着流行一时又速朽的释义。时尚化的文学写作可以是这个时代人们推崇个性思想情怀的介质:当现代的绝对个人观念、个体的生命感觉不愿承受传统的伦理宗法的沉重之负,从而用艺术的形式去摧毁稳固的规范,用个体、自我的树立去解放观念,创造新的个体生命世界。

在近年《人民文学》刊发的作品中,能可喜地看到当代青年作家们正以颠覆的姿态去寻求文本奥义的诸多可能。张悦然的《阿拉伯婆婆纳》就有着强烈的孤立感,尤其是文中“水手的鬼魂”这一形象,在现实与超现实中迷幻游走,这与大卫·林奇式纷繁奇幻的影像有着共同的审美旨趣。作者营造了一个在梦幻中被抛掷出的迷离、神秘、无序的世界,在当下多扁平现实主义叙事的主流文本中,这种脱离地面的想象游弋创造了另一种审美的可能;“神秘感”同样体现在于一爽的《无法定义的旅程》当中:故事里的主人公远到挪威寻找死去丈夫的舅舅,“舅舅”是谁,“舅舅”是否真的存在过?这里的追寻显得无效且无意义,但在作者的笔下,“无意”却有另一种对生命哲思的审慎魅力;而郁栎筳的《青杧果之恋》则是一篇有着浓郁东南亚风味的小说,像陈英雄《青木瓜之味》镜头里的湿热暗涌,语述的温婉让内容拥有了更多义的感性体验……而迷幻之于大卫·林奇,以及陈英雄濡湿暗涌的东南亚,正体现着创作本体对当下主流商业影像叙事的反诘。在这个层面上来说,张悦然、于一爽、郁栎筳等作者都在维护着文学创作这一自我精神活动独立个案里的时尚场域,这种时尚场域,尤其显现于当下部分同质化严重的乡村题材写作以及囿于都市男女日常的平庸描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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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林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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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瓜之味》海报

在当前的文化消费下,我们并不缺乏创造轰动作品、包装当红畅销作家的能力,缺乏的是独立甚至孤立到更为决绝的怀疑精神和纷繁想象的力量。如何走出日常化的碎屑,不耽溺于对生活片段的苍白复刻,从复制现实到在现实中提炼伟大的个性和诗意,时尚的文本首先就是独立的文本。让个体创作保有“异质化”这一独立并独特的文本时尚符码,值得当下青年一代创作者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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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元素对小说的“叙事性参与”

唐糖(凤凰读书编辑):《骆驼祥子》里,老舍先生多次用“走兽”来形容虎妞这个又丑又男人相的老姑娘。祥子对虎妞的嫌恶,一则她不是“清清白白”的姑娘,二则也因了虎妞这形象。他眼里的虎妞是这样的:“头发髭髭着,眼泡儿浮肿些,黑脸上起着一层小白的鸡皮疙瘩,像拔去毛的冻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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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年电影版《骆驼祥子》里的虎妞(斯琴高娃饰)

21世纪整形技术逐渐普及以后,若虎妞通过整容改变相貌,将会有怎样的命运和际遇?金仁顺发表在2015年《人民文学》的《纪念我的朋友金枝》,讲述的便是一个现代版“准虎妞”的故事。主人公金枝,不仅胖,还是个“女阿飞”,喜欢“跟男生勾肩搭背,抢烟抽”。因此,金枝虽然事业有成,形象问题却导致她与心中“男神”之间始终横亘着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这道鸿沟暗中决定着故事的走向。前半部分,金枝与“男神”在形象上存在着巨大的落差,因此叙事动力一直是金枝的“求而不得”。相貌处于劣势的金枝,把“男神”当真神一样供着,远观不亵玩,不求“男神”会下凡。

大闹“男神”婚礼后,金枝因新娘的报复被砸花了脸,但在“丑”惯了的金枝心里,这样的事忍忍也能过。直到“男神”因愧疚而“下凡”,在赔罪或安慰的心态中与她发生关系,金枝才开始真正审视和面对自己“像一团乳酪”的身体,并为此感到害臊、羞耻和沮丧。

这种“不如意的身体”所带来的羞耻心,想必年轻时的虎妞一定经历过,虎妞的种种心理失衡和行为变态,多半与此有关。相比于虎妞,金枝是幸运的。生活在21世纪的她,比虎妞多拥有一个选项,那就是整容。同样,金仁顺也比老舍“幸运”:整容技术带来了容貌的可逆转性,这是人从上天手中夺回的主动权。作者的叙事因此有了变化的可能性,可以不再囿于相貌的困境展开。小说中,金枝消失数月,“整容减肥”归来,像二次投胎似的变身“女神”。小说随之从“丑女”叙事进入了“女神”叙事,金枝与周围人,尤其是与自己“男神”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小说的叙事动力从“求而不得”变成了“得而复失”。至此,作为新的时尚元素“整容技术”,成为逆转“相貌天定”旧故事结构的关键道具,直接而有效地进入、甚至改变了小说叙事。“整容”一事充分融合在故事的血肉中,并且直接关联着故事最后高潮的发生——小说的最后,金枝死于胃中水球爆炸,这水球正是“整容技术”最为关键的部分。

在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了时尚元素深度介入叙事的可能性。“整容减肥”的作用并不是简单地呈现当代女性生活图景,而是真正地扭转了叙事的动力、改变了故事的走向。我们不妨将此称为时尚元素对小说的“叙事性参与”。然而客观地说,当下都市题材小说中,我们固然看到了大量时尚元素的出现,但其中称得上“叙事性参与”的寥寥无几,更多的仅仅是“炫示性参与”。

时尚作为时代生活的前端探手出现时,的确能够起到展示新的生活经验的作用。不可否认,像郭敬明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名牌商品和高档场所,某些时候确如评论家黄平所言,“尽管文学水准不高,却构成了理解这个时代的标本”。问题在于,这样的标本意义,会在大量的复制套路中迅速衰减。很多作品里的时尚元素,仅仅为展示都市生活氛围而出现,甚至沦为一种自以为高端的新奇生活炫示,而从未真正参与到叙事之中。这样的“生活科普”,既不是小说的责任,也不是小说的优长,当今的时尚杂志显然会做得更加专业。

面对新的世界及生活的新可能,小说家要用新的怀疑和质询,进一步去追问人的困境与人性深处的隐微。好的作品,应当让时尚元素充分参与到故事和人物的建构之中,成为推动叙述的有机力量,而不应该仅仅作为花里胡哨的装饰性符号出现。时尚元素之于小说,要像从亿万公里外而来的阳光中,那一束真正能溶于一棵树生长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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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免沦为时尚的赝品

杨依菲(北师大在读文学硕士):人们常常混淆流行与时尚的概念。流行(popularity),是一段时间内整个社会的主流风潮,它的近义词是通俗。而时尚(fashion),意味着少数,意味着先锋。时尚不追问内容,不追问意义,它是轻盈的,不愿被正确但沉重的事物牵住。时尚是种“玩”,是习惯性厌倦导致的形式翻新。时尚能改变流行,但流行只能追逐时尚。时尚的寿命都很短暂,一旦被普遍接纳为流行,时尚便衰亡,然后在别处重生。

以前,时尚曾是更高阶层身份地位的象征。人们用特定的衣着配饰、摆设饮食、聚会出行,甚至以共同的艺术风格向同阶层的人们宣告归属。普通人难以企及这些固化的圈子,便用仰望的目光附丽他们的规则,并认为他们代表了这个社会的时尚。有时,一些人会设计出新的规则,与所有陈旧划清界限。这一动作往往有石破天惊的后果,并受到保守势力的攻击。香奈儿女士初次将男装的贴身、简洁带进不便于行动的女装时,情况正是这样。不会取代任何东西的时尚不是真正的时尚,能够快速被取代恰恰是活力的证明。时尚是一声刺耳的高音,可以过于夸张,但绝不会成为一场全民大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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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布里埃·香奈儿

近年在《人民文学》上刊载的几篇小说,让我们得以一窥所谓的时尚角逐场。场上的许多人,像磁石的南北极,两两形成了对比:其中一类人,与其说是引领时尚,不如说是遵守了当下的流行,因而获得了普遍欢迎。嫉妒、赞叹、惊讶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们身上。另外一类人,总是向前一类人看齐。作者隐身在场外,同时注视着这两类人,但目光终归更多落在了后一类人身上。或许,作者们已经看出第一类人除了是些幸运、机敏的模仿者以外,什么也不再是了,于是他们用锐利的笔尖,戳穿了这些“弄潮儿”的漏洞。正如焦冲《曼谷玛利亚》中的朱彤,她的美貌是“整容”来的,她的好工作是家人给的,她的爱情来势汹汹但戴着面具——相较之下,朱彤的人生里,除了为家人的付出、为衣食住行的奔波,几乎什么也不剩了。计文君《化城》中的艾薇与林晓筱,曾经也是姜丽丽仰望的对象,但一旦可以平视,姜丽丽便发现,她仰望的对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所有的落差,都是“地势使之然”。这时我们明白了,作者们真正想写的是那些渴望时尚而不得、甚至连普遍流行也不得的人。人生从一开始就给了她们太多限制,在接连不断的挣扎间,她们不由得羡慕那些正在享受的人,不管这些享受有多肤浅。不过,小说中被羡慕的角色似乎同样是迷失者。金仁顺《纪念我的朋友金枝》中的金枝,为了大长腿的“男神”而赴韩国减肥、做手术,终于符合了审美教科书上的高分标准,成为“韩版”美女,让大家刮目相看。她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鲁莽,她与韩国美容医院里无数排着队的女孩没什么两样,无论她们所做的手术项目是否雷同。金枝看似追求美,实际上是追求爱,但这两种追求都很盲目。

当一个人像装饰一棵圣诞树那样,用流行元素来装点人生,他很快就能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可。小说的作者们当然也明白,这些女孩子们染发、购物、整容、度假的行为背后,真正“破与立”的东西非常有限。“好看”不意味着美,美也不意味着时尚。这些外在的光鲜只是一些叫喊,让我们听到了对光鲜的渴望而非生命力的真实。所有的人都被这渴望催促着,去完成无意义的攀登,然后四处攀比;去购买时尚,然而购得的却是赝品。他们嫉妒着实际上并未比自己高明多少的人。他们有过怀疑,却最终没有质疑,缺少的是标新立异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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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普拉达的女王》海报

这些时尚的溃败,只留下满地追求幸福而不得的痛苦。我们看似读的是时尚,读出的却是生存的沉重。张悦然《阿拉伯婆婆纳》里的“我”,结婚生子,离开先锋文学,回到庸常,她不知道所有人的明天会是什么样。明天,如果会有一种真正的时尚姿态从作家们的笔下诞生,它恐怕不会是大多数人当下行为的临摹。否则,无数追逐者们在墙上的影子,在角逐场的灯光熄灭后,只怕会沦为又一种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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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语

梁豪(人民文学编辑部):“时尚”一词在当今时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轻佻,它通常与清新、文艺、舶来的烟酒、小文身、消费的神话、淡淡的愁绪、无端的愠怒和特立独行等义项互相混淆。这种时尚观走到了卡尔维诺所说的“深思熟虑的轻”的对立面——一种“轻举妄动的轻”。西美尔这位出生于以严谨著称的德国犹太家庭的哲学家,曾对时尚发表了深刻而漂亮的论述。在他看来,所谓时尚生活其实是一种充满活力的普遍现象。一方面,它是对“既定模式的模仿”,把个体变成“群体的创造物”和“社会内容的容器”;另一方面,它又尊重个体“差异性、变化、个性化的要求”,是那些天资不足却又渴望关注的个体的“真正的运动场”。他动用了诸多二元对立的词组用以形容时尚内部悖论式的摇摆和调和,如和平与斗争、安宁与动感、遗传与变异、社群与个性、阳性法则与隐性法则。在纵坐标上,群体创造时尚是为了跟过去拉开距离,强调自我的当下性;在横坐标上,时尚成为阶层区隔的一种手段,阶层内部借此进行自我确认。通过模仿,底层则将其变成进军上层的便捷通道;与此同时,上层需要不断更易时尚的内容以期永享既有的特殊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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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美尔《时尚的哲学》

透过时尚的历史变迁,西美尔勘破了藏身其后的社会形式演变史,这些鞭辟入里的洞见同样惠及我们的文学创作——正视作为观念史和形态史的时尚,重新恢复时尚内部的厚重和深刻。在当前的文学创作中,时尚常以高度致幻性的象征形式集群出现,小说由此轻易地篡改了个体身上真正具有挑战性的孤独处境,销毁了贴在孤独背面的抗争行动指南,最终把文学创作演变为一幅流光溢彩的浮世绘。本应残存于时尚基因里的不妥协和私密感,在如今的文学作品中彻底退化为某种简单粗暴的装饰性花纹,从空洞的瞳孔里散射而出。这也是为何我们当下的城市书写频遭矫饰、浮夸、虚伪、粗浅的诟病,因为我们首先对于时尚的认知就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一杯音译而得的咖啡,一片装置艺术般的书架,山寨的综艺,均码的尖脸;一个人,在奔忙的人潮中停驻,耳洞里塞着或臃肿或截肢般的耳机,站在天桥上作凭栏独醒状。这些被特意拣选的“时尚”标签,携带着林林总总却又明白无疑的造作和片面,而且其诞生的机制非常暴露。具体对应到文学写作中,对于时尚碎片抢购般的盲目追逐,笔下的都市中人及其城市生活势必面临种种幼稚的风险;作者被流于视觉的公共化“时尚感”所挟制,一种客观的兜不住的后设追着作者而来,“时尚”成了玩弄作者的主谋,叙述被策反为其共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亟须重申时尚自身的陌生感。那种将时尚的冷感突兀地转化为文学的热感的写作,既违背了热力学第二定律,也违背了文学自身的创作法则——源自心灵的诚恳和适可而止的节制。

在当代文学家族里,时尚与叛逆是一对近亲。在萨冈的小说中,作者频频通过那类顾此失彼的多角恋情,维系着主人公们建立在嬗变之上的某种脆弱的稳定,借由这种脆弱的稳定,红男绿女们乐此不疲地与不断袭上心头的忧愁签订暂时性的停战协议。而在施维伯林那里,小说常常把作为叙述途径的异化当成写作的终极目的,这是一场非常独我的时尚加冕礼。与女作家们的矫枉过正相较,波拉尼奥身上显示出了一个真正的文学漫游者的无畏和无谓。

在波拉尼奥那些完美地挥霍着才华的小说中,随处可见毫无方向的走动、及时行乐的放纵、从市场秩序和资本时间里成功叛逃后的得意和自我麻痹,这些行动背后有着悠久的西方文化历史传统,同时也是时代症候在个人身上的投射。而在当今我们的语境中,并无适合“B”这样的文学人物的生存空间,加之波拉尼奥行云流水般的调度能力,这让其成为不论是在社会生活上还是在个人精神结构中均高度自洽的部分中国作家只能仰望的精神风尚标。作为某种致意,他的文字时常以警句的方式见诸青年作家的笔端。然而这种精神时尚如今正面临因过分关注和曝光而贬值的危机,也即西美尔所谓的阶层僭越。不过无须担心,当波拉尼奥被推上万众瞩目的“经典”王座之后,仍会有全新的波拉尼奥们带着孤傲而凄惶的背影登场——以时尚和叛逆的名义。

我们对“时尚”的认知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波拉尼奥

不少作家把西方同行那种对伪善的撕裂或对恶俗的迷恋,改良为对奢侈品如数家珍的沉湎和不计成本的远行——如同吞服了过量寒食散的方士,以能指符号的泛滥和行程距离的遥远,征召早已严重钙化的时尚,借此耗散着心中莫名所以的创痛,写作由此陷入另一极的偏见当中。时尚从来都不是上帝和天使,无法为文学的时代书写径直带来质变的法术,但它也绝不是魔鬼和靡菲斯特在二十一世纪的还魂。时尚在文学内外,都应保持某种绅士的品格和滥觞于古老传统(无论中西)的智慧,从而还原出多重向度的时尚内涵和时代精神。

时尚,一种孕育着新生的裂变,其所喻示的敏锐的清醒、主体的锋芒和激越的想象,无疑是一台文学创作必须善加利用的显影机。它将带着变动不居的视角和完美协调的分合,刻录出文学世界内部的速度与激情、永恒与瞬息、斗争与和平,我们没有理由不去积极促成时尚与文学之间最大程度的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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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美编:郭雪艳

专题组稿:梁豪赵依

附2015年《人民文学》的《纪念我的朋友金枝》

纪念我的朋友金枝

■ 金仁顺

金枝说她爱袁哲。她一直这么说,不断地说。每次同学聚餐,她都挑袁哲对面的位置,种种怪模怪样儿,截获他的注视;要么就手支着下巴,盯到他浑身发痒。

“你的目光把我脸烤红了。”袁哲抗议。

“我的目标是把你烤熟,”金枝说,“外焦里嫩,片成一片片儿的,吃掉。”

“烤鸭——”我们冲袁哲笑,把“鸭”字拉得老长老长。

袁哲拿我们没辙。他拿金枝更没辙。在我们这拨儿高中朋友里面,袁哲在校园里待的时间最久,本科读完读硕士,硕士读完读博士,博士读完分到社科院,跟其他早就进入社会的同学比起来,金枝说他是“清泉石上流”。

金枝喜欢袁哲,喜欢逗袁哲,叫他“泉哥”。“泉水清且涟猗,可以洗衣服、洗脚,也可以洗澡。”但说归说,她可从来没想在袁哲这棵树上吊死。她的感情生活摇曳多姿。

金枝是医药代表,前年推销出去两台妇科仪器,这两年,光是往医院里卖涂片垫,就让她月入过万。她名片上面的身份是外企白领,代理着两个美国制药公司出产的药品,其中一个主要治疗胃肠道内间质瘤,据说已经让部分肿瘤患者存活了十几年,当然价格也不菲,一盒就要两万四。每月有两次,她起早赶到医院,在大腕主任医生查房之后、进手术室之前的时间缝隙里,想办法挤出几分钟来,把装在信封里面的药品提成现金塞给他们,顺便聊聊天。时不时的,下午三点钟以后,她拎着礼物,以及零食饮料去主治医生办公室,跟他们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让他们给患者推荐药品时,把她的品种排在前面。隔三岔五她安排个饭局,跟这些医生们推杯换盏,联络感情,放松身心。好几个医生散席后送她回家,一送送到床上。

金枝给客户们买东西时,经常带上袁哲的一份,名牌衬衫、男用香水、背包、红酒之类的,聚会结束,大家鸟兽散时,她提起纸袋往袁哲手里一塞。袁哲接得也很顺手,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纸袋。

袁哲带聂盈盈来参加我们饭局时,没有事先通告,小姑娘说,她不是“应邀”,而是“硬要”来参加这个聚会的。聂盈盈瘦溜溜、白嫩嫩、娇滴滴,穿件小黑裙,袖子蓬成两朵绉纱灯笼。她是师大在读研究生,几个月前他们在朋友聚会上认识。

金枝坐在他们对面,跟她旁边的男生要了根烟,袁哲挨个儿替聂盈盈介绍在座的朋友,到金枝时,聂盈盈跟她问好,她点点头,喷出口烟来。烟雾像颗棉花子弹,朝聂盈盈弹出去,转眼抻长,漫开,展成一小截舞袖,如丝如缕地散掉。

“她高中时就开始抽烟,”袁哲对聂盈盈说,“女版小马哥。”

金枝那会儿是女阿飞,跟男生勾肩搭背,抢烟抽,有一次还把烟吐到了袁哲脸上,他正好吸了口气,呛到了,咳了半天。

“你要不要脸!”他瞪她。

“你要不要命?!”好几个男生聚过来。

袁哲在高中时,单眼皮,大长腿,白衬衫,年级学霸,体育健将,男神标配样样齐全,引无数女生们竞折腰,男生们早就想揍他个满地找牙了。

金枝拦住了男生们,摆头示意袁哲走。

有两个男生不服气,“凭啥?”

“就凭我喜欢他。”金枝宣称。

那天喝的是高度白酒,喝酒之前先要了苏打水,撕易拉罐时,金枝把拉环拉掉了。

“刚出炉的戒指。”她把拉环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冲我们晃了晃。

酒喝到酣处,各种八卦粉墨登场,金枝讲医院里新近发生的事,有个小护士,表面白莲花,私下麻辣烫。老公是工程师,在非洲援建,前阵子回来待了个把月。工程师回非洲后,小护士身体越来越不适,一查查出了艾滋。从上个星期开始,医院里的男医生排队体检,挤爆走廊。

“那你不是也应该体检下?”有人调侃金枝。

“我正安排时间呢,当然也得替你们全都安排一下。”金枝浏览了一圈儿,目光定在袁哲身上,“尤其是你。”

饭局结束后,聂盈盈发了条微博,说男友的朋友们,玩笑尺度大到让人笑不出来。这条微博之后,她又发了一条秒删的微博:胖女人上了公交车,找不到座位,只能拉着车上的拉环,不料司机一个急刹车,胖女人把拉环拉断了,并一下子扑到了司机面前,司机看着她和她手上的拉环,没好气地说:“集满三个,送司机签名照一张!”

这条微博下面配了袁哲开车的照片。

“袁哲,我爱你!”

金枝在婚礼上跟袁哲告白。

那会儿,婚礼上的人都在等待着吉时良辰。为了选这个良辰吉时,袁哲和聂盈盈驱车三百公里去一个县里找风水先生。那个先生谱儿很大,只按自己方便的时间接待来宾,还经常闭门谢客。他们事先托人说了情才见到先生。聂盈盈把这个过程写得一波三折,起伏跌宕,@了一大堆朋友。不光这件事儿,聂盈盈什么都拿出来晒。房子、车子、装修、家具,随着婚礼的临近,又加上了鲜花、蛋糕、各种心形饰物,每次都@一大堆人围观。她还经常把袁哲的西装、衬衫、皮带、皮鞋、手表摆摆好,旁边是她的裙子、包包、鞋子、首饰,衣衫相依相偎,相亲相爱。

距离婚礼进行曲响起来还不到两分钟,聂盈盈从休息室出来,新娘子一袭白纱,裙摆阔大,丝绸雪纺如雪雾飞扬,她挽着老聂,走到红毯的边缘,那里搭了一个心形花架,白玫瑰与勿忘我镶满其上,紫白相间,清新亮眼,父女俩就像嵌在相框里面。

老聂年轻时走过仕途,后来下海经商,人脉通天,财大气粗。他现在的老婆是第三任,比聂盈盈大不了几岁。我们进场时,她陪在老聂身边迎客,杏脸桃腮,眼横春波,把男宾客们电得不轻。

大家的目光都瞟向新娘,金枝是怎么上到台上,从哪里弄到麦克风的,我们不得而知。今天她来的时候,身上就带着酒味儿,脸孔像张揉皱的纸。有人倒了杯可乐给她,她摆摆手,让人开了瓶啤酒,说要透透宿酒。

“我爱你,就像爱塞北的雪,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荷塘月色里的月色,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金枝拿着麦克风,身体摇晃着,声音因醉酒而沙哑磁性,非常爵士,“你是我男神。跟三大教主并列为天王。我一上香就上四根。”

我们笑翻了,连袁哲也笑了,随即又绷紧了脸。有些宾客发蒙,还有一些人以为金枝是婚礼请来助兴的演员呢。

“我男神今天要结婚,新娘不是我——”金枝停顿了一下,“新娘不是我,这没关系,新娘可以假装她自己是我,对我男神要顶礼膜拜,三从四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司仪小伙跑上来,被舞台上的线绊了个跟头,差点儿给金枝来了个单膝跪地的请安。

“来就来呗,”金枝抱着胳膊,“这么大礼!”

司仪起身凑到金枝身边,要附耳过去跟她讲话。

“有话说话,”金枝身体往后躲了躲,“凑什么近乎?我男神看着呢——”

袁哲叫了金枝两声,冲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金枝看着袁哲,话筒还在她嘴边,她的呼吸气流声清晰可闻,仿佛潮汐涌流。

“不往下整了?”她问他。

袁哲做了个手势。

“你是男神你说了算,男神说的话都是神话——”金枝冲音响师打了个响指,“Music!”

婚礼进行曲从音箱里面奔涌出来。

金枝小天鹅似的踮起脚尖,鞠躬谢幕。来宾们掌声雷动,还有人拍着桌子喊:“再来一段!”

聂盈盈和她爸爸表情肃穆,任凭婚礼进行曲兀自进行着,他们耳语了几句,才挺胸站直,沿着红毯迈步前行。走到新郎身边时,老聂迟疑了一下才把聂盈盈的手交到袁哲手里。

司仪小伙讲了一堆套话:金玉良缘、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你愿意成为她的丈夫吗——无论疾病还是健康,幸福还是痛苦,富贵还是贫穷。你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吗——陪伴他,鼓励他,支持他。

无论司仪说什么,宾客们都大声叫好。

证婚人宣读了结婚证书,袁哲和聂盈盈交换了戒指,司仪让他们亲吻,聂盈盈冰雕似的站着,袁哲撩起她的面纱,嘴唇凑过去碰了她脸颊一下。

司仪大声宣布:“礼成!”

金枝在婚礼上的表演被人拍了视频,弄到网上,点击率井喷,评论如野草疯长,“笑抽了!”“史上最强女神经!”“超级闺蜜!”

金枝说她那天宿醉未醒,被朋友提醒才上网看,“奥斯卡影后神马的,跟我比,都弱爆了啊。”

“你红了,”我提醒她,“新娘新郎脸都绿了。”

“脸绿怕啥?帽子不绿就行呗。”

金枝张罗请客,为袁哲聂盈盈新婚贺喜,为自己酒后无德道歉。袁哲说不用,但聂盈盈一口答应下来。

金枝定了“春樱”日本料理,桌子窄细,食品五彩缤纷地摆满了桌面,仿佛一条花河。大家分列两侧,金枝坐在袁哲和聂盈盈对面。清酒烫好后送上来,金枝把自己面前的三个空杯倒满。

“我先赔个罪啊——”金枝指了指面前,“这三杯酒的意思是:对,不,起!”

“喝酒难看,喝醉了更难看,喝醉了的女人难看加难看,喝醉到都不知道自己醉成什么样儿的女人史无前例的难看,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金枝说完,把三杯酒端起来咣咣咣干了,“对不起啊,盈盈,姐跟你道歉,虽然你长得跟棵芹菜似的,但姐希望你能变成卷心菜,多多包涵。”

“你这体格儿,又这么多希望,”聂盈盈笑笑,“我哪能包得住?”

炕桌细长狭远,酒喝起来像流水席。袁哲和聂盈盈坐在中心位置,燕尔新婚,大家有心帮金枝补错,小夫妻成了大家敬酒的靶子,清酒入口微甜,度数低。聂盈盈来者不拒,几轮下来,聂盈盈的“沙宣头”发丝散乱,眼影也洇染变成了烟熏。她跟金枝隔着桌子,促着膝,手拉手,身体不时越过小桌子,她们咬着耳朵说的话,所有的人都听得到。

“我知道你跟袁哲睡过。”

“大学的时候我们去草原,搭帐篷,六个人一起,这算吗?”

“动手动脚没?”

“我想动啊,可中间隔仨人儿呢,还有一堆背包。只能动动心眼儿了。”

“那更危险啊。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动心眼儿就是偷不着。”聂盈盈斜睨着袁哲,朝他脸上拍了一巴掌,“唐僧啊你!”

聂盈盈下手没轻没重的,听上去像扇了袁哲一耳光。

金枝睁大了眼睛,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拿聂盈盈的酒壶。

“你喝大了!”

聂盈盈把她的手摁住,“别抢我的酒。”

“别再喝了!”袁哲拉了聂盈盈一把。

聂盈盈死拽着酒壶,晃动肩膀抖落掉袁哲的手,发丝像把刷子从面颊上拂过去,“滚你妈蛋!”

包房里瞬间安静。

“你他妈的就是,”聂盈盈看着袁哲,一字一顿地说,“被苍蝇叮的、有缝儿的蛋。”

金枝扬手给了聂盈盈一耳光。

“干吗干吗干吗,”我们从两边拥过来,“喝多了喝多了喝多了——”

“告诉过你了,对我男神要三从四德、鞠躬尽瘁,”金枝甩开我的手,看着聂盈盈,“喝二两酒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聂盈盈摸了下自己的脸,看着金枝,“你打我?”

“你欠揍!”

“她打我耳光?”聂盈盈问我们大家。

“不是不是不是,喝多了喝多了——”

聂盈盈抓起手边喝水的玻璃杯,在桌子上一磕,哗啦一声,杯底磕得稀碎,水在桌子上面漫漶开来,她的眼泪也奔涌而出,举着漏光了水的杯子喝水,抽抽搭搭地说:“从小到大,还没谁敢动我一根指头呢——”

“不服气?”金枝说,“你可以打回来。”

“真的吗?”聂盈盈抬眼看着金枝。

“当然。”

“别闹了,”袁哲拉着聂盈盈,“回家!”

聂盈盈甩脱了袁哲,抡起手里的玻璃杯,朝金枝脸上砸过去,她用力之大,要不是袁哲拉着,她整个人会隔着桌子栽过去——

玻璃杯戳进了金枝的脸颊,像个巨大透明的印章,金枝疼得表情都扭曲了,她脸颊上被戳出个圆形的印迹,先是发白,慢慢地,血滴渗了出来,圆滚滚的红豆,很快,血流成了绺儿,顺着金枝脸颊往下淌,流进了嘴角,从下巴滴落到衣服上,她冲聂盈盈开口时,几颗牙齿也被染成了红色。

“我们扯平了!”

袁哲第二天去看金枝。前一天夜里,聂盈盈离了水的鱼似的,蹦跳扭动,三个男生帮着袁哲,把聂盈盈从日本料理店拖出来,塞进出租车里。其他人陪着金枝去医院。急诊室的两根灯管像个等号,白炽炽的,嗞嗞、嗞嗞叫个不停,医生处置台边的灯,亮得让人眼前发黑,值班医生为金枝处置了好长时间,到最后也无法确定是不是仍然有玻璃碎屑留在伤口里面。

金枝在QQ上给我留好几十条留言,她睡不着。麻药让她的脸肿胀成了气球,舌头大了好几倍似的,麻药劲儿下去后,疼痛像春天的草,从伤口处钻了出来,它们生机勃勃,而且好像要生生不息。天光大亮时,她在窗前看着邻居们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汽车甲壳虫似的,排队爬出小区,她拍了几张日出时的照片,发在微博上,有奖竞猜:这是她弄洒的牛奶,还是天上的云彩?

“我觉得自己刚睡着,就被袁哲的手机吵醒了。”她的手机放了静音,噗噗噗地振动不止,她看了眼手机,袁哲打了二十多个电话,还发了短信,说他就在她楼下。

金枝从窗户往下看,袁哲站在香槐树下,从树影中漏下来的阳光,把他的衬衫变成了白银的鳞片。

“我给他回短信,说我不方便见客,而且这点儿小伤,也没什么可探视的。”金枝对我说,“但袁哲一定要见我。不见不走。我们来来回回发了十几条短信,他还是不走。我只好起床,洗脸刷牙换衣服,我还画了画眼角,刷了睫毛膏,用纱巾把脸上的纱布蒙严实了,他进门后,说我像阿拉伯美女!

“他替聂盈盈道歉,说她年纪小不懂事,让我别跟她一般见识;我说我跟聂盈盈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先挑起战火的,她是自卫反击。

“我们喝了杯咖啡,平时扯闲篇儿时一套一套的,但一对一大眼瞪小眼时,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他就像用牙齿打字似的,一会儿迸出一句,一会儿又迸出一句,他说我这些年来对他的好,点点滴滴,他都明白,很感动。他何德何能,受之有愧。我说我也没做什么啊,倒是给你添了很多乱。他说昨天我受了伤,他一夜没睡——我鼻子酸溜溜的,说跟你有啥关系啊,两个女生喝醉了任性、胡闹,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再说了,就我这体格儿,这点儿小伤算什么?他看着我,叹了口气,说你啊,只有身材是胖的,其他方面都太纤细。我就泪奔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变灰,变暗。西天边上,云彩一度红彤彤的,也慢慢烧成了灰烬,融化在越来越浓黑的暮色里面。

袁哲把金枝送进卧室里躺下休息,安顿金枝躺好后,他自己也上了床。金枝没想到这个,“哎——”

袁哲亲吻她的脖子,温柔地咬了咬她,又咬疼似的用舌尖抚慰她。金枝说不出话来,身体软得像床羽绒被,她想推他起来,但抬起的胳膊棉絮似的,袁哲的另外一只手从她两手中间穿过去,解开她的扣子。金枝心跳得很厉害,害臊得不行,他的手游走到哪里,她的思绪就跟随到哪里,她为自己的脂肪和体量感到羞耻。她看起来像只章鱼吧?摸起来像一团乳酪吧?他在身上时,像骑在牛背上?袁哲肯定以为自己多年来梦想着跟他上床,才会用这种方式来安慰她吧?金枝既害臊又羞耻。她很后悔没在他刚爬上床时把他踢下去。现在她只能希望夜色浓烈些再浓烈些,把他们的身体像奶油一样融化在黑夜里……

离开之前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她冲他笑笑,后来才想起来房间暗到让人消失了视觉,而且,她脸上还戴着头巾。

金枝发微博说她出门散心,然后就没影儿了。

起初我们以为她在哪个疗养胜地养伤,谁也没当回事儿,等过了一段时间找她时,发现她的手机、QQ、微博、博客,全都停摆,医院的工作也由她的一个助手接过去了。金枝无影无踪了。

我们猜测金枝的去向,旅游时遇见真命天子,浪漫天涯了?还是男神结了婚,自己毁了容,哀莫大于心死,遁入空门,不爱红尘恋青灯?女生独自旅行,被劫财劫色的事情时有发生,但我们都觉得金枝不会成为这种社会新闻的女主角,而且退一万步说,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警察早就找上门儿来了。

没有了金枝,饭局上再没有人叫板一口气吹光整瓶啤酒,K歌时没有了麦霸巨星,开玩笑时没有了靶子,金枝是饭局局长,朋友圈灵魂。

“金枝啊金枝,”大家在QQ群里、微博、微信上面,四处寻找金枝,我们对着高山喊,“金枝,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我们对着大海喊,“金枝,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金枝,袁哲喊你回来吃饭。”

金枝消失了十八个月。就像她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开,她回来得相当突然。她在群里自称金枝斯密达:轻轻地我回来,正如我轻轻地离开,我挥一挥衣袖,没带回河畔的金柳和天边的云彩。她在微信上发了几张韩国的风情照,所有的照片里面,都有同一个橘黄色的行李箱。

天,我们怎么没想到呢,她去韩国了!

我们想起她脸上的伤,我们怎么会忽略了这个呢?金枝当然要去韩国,她必须去韩国。她是很大条,但没大条到对毁容都能付之一笑。

“安宁哈噻哟!”金枝踩着约定时间进了包房,手里拎着在微信图片里当主角的橘黄色小拉杆箱,里面装满了给我们的礼物。

她把我们全都惊呆了。

金枝没变成宋慧乔,没变成全智贤或者什么尹恩慧、韩智慧,金枝把所有这些女明星融化了,然后浇铸到“金枝”这个模具里。金枝还是金枝,但金枝变成了勾兑版,或者说,韩版。以前她的脸是宽阔的,现在从两边往中间挤,脸颊窄细了一半,鼻梁则被挤高了一倍,嘴唇丰满、嘴角上翘,她原来就白得像雪,现在是雪里掺了奶,白得跟珍珠似的。最让人跌眼镜的是金枝的体重,曾经被我们喻为“撼山易,撼体重难”的金枝,瘦到了当她进屋时,我们没有一个人认出她来。

金枝让我们凌乱了。她就像仙女下凡、狐狸精转世,要多玄幻就有多玄幻,要多不真实就有多不真实。

“你整容了?怎么整的?肥是怎么减下来的?吃药还是运动——”

“我天生丽质好不好?”金枝不承认整容,“以前是脂肪掩盖了我的真面目,而你们这群家伙,有眼不识金镶玉!”

她承认减肥。她在韩国一家减肥美容中心减肥,六个月后成为减肥中心的接待员,兼形象代言人,一年半的时间里,她减了六十斤。她的照片从她一百六十斤开始,一张张贴在墙上,记录她的变化。

“日新月异啊。”金枝笑着说,“但最近几个月新来的客人,都不相信那个照片里的人是我,他们认为照片是PS的。而且越是中国来的,越不相信。”

我们也不相信。不完全相信。金枝的变化太销魂了,活生生的奇迹和魔术。我们相信金枝能这么沧海变桑田,除了她讲的一二三四,一定还有别的五六七八。女生们咬着耳朵问她,减那么多,皮肤会松很多嗳。她咬着耳朵回复我们说,做了两次紧肤手术,收紧了,而且几乎没什么痕迹,就是价钱贵死人,这一年半,她打着工还花了三十万人民币。

代价不只是钱。金枝几乎不吃东西。她让人倒了半杯红酒,浅斟慢饮,指甲涂成了银色,手背上那些胖窝窝儿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节一节的骨感美。“做梦都要流口水”的东坡肉端上来,她只吃了一小块,“曾经有一个月,我只吃水煮白萝卜胡萝卜。”

“那段时间我都抑郁了,站在窗边就想从楼上跳下去,有一次我把印着美食图片的纸嚼了——”她看着我们的表情,笑了,“这都不算事儿,我亲眼见到为了杨柳细腰拆掉两根肋骨的女人;削骨磨牙,抽脂打针,垫鼻梁,更是家常便饭,女人们手术后肿得跟猪头、缠得跟粽子似的,真正是面目皆非、鬼哭狼嚎啊。医护人员反复跟我们强调,整容是女人的二次投胎。现在在地狱,出了门就上天堂。”

袁哲整个晚上只说了一句话:“伤彻底好了?”

金枝点点头。

散席时当然是袁哲送金枝,“男神送女神,神神道道”。我们陪着他们走到汽车边,眼看着他们从两边上车,在汽车后座排排坐,冲我们挥挥手。

金枝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跟过去的生活无缝连接了。当初她离开时,只强调了健康原因,没跟公司要求任何条件和补偿,她离开后,公司在本地区的业绩一落千丈,公司原来以为金枝攀上了新枝,后来发现不是,金枝回国后,立刻对她大摇橄榄枝,欢迎她重回老东家。以前跟她合作过的医生,对金枝的旧貌换新颜,当时就震惊了。现在不是她约他们吃饭,而是她把自己变成了美味佳肴,主任医主治医们追着她订饭局。我们聚会时,金枝的手机冒泡儿似的响起各种提示音。她时不时地扫一眼,电话她放静音状态,偶尔接一下,大多数来电她任凭电话噗噗噗扑腾累了拉倒。

“都是跟我咨询整容和减肥的。”她苦笑。

“姐不是传说,”我们逗她,“姐是传奇。”

有一天聚会时,聂盈盈突然来了。

“我是通过这个找到你们的,”她冲我们晃晃苹果手机,“又是‘硬要’参加。”

袁哲跟她分居半年多了。他说自己当初昏了头了,才找了白富美小女生结婚。聂盈盈的生活能力是负数,家里的事情要么是钟点工做,要么是袁哲收拾,她每天只管拿着手机,东拍拍西拍拍,一天发几十条甚至上百条微信和微博,一草一木,一杯一碗,吃喝拉撒,她连袁哲洗澡、只穿着内衣以及睡觉的照片都发出来,袁哲的婚后生活在朋友圈里几乎是现场直播,她自己也是,完全没有隐私可言,底下的评论说什么的都有,看得他撮火,她却觉得这样才有存在感。

“金枝姐姐,你真是沧海变桑田啊!”聂盈盈打量着金枝,“微信上看到他们发的照片,我还以为是PS的……”

“你有事儿吗?”袁哲冷着脸问她。

“上次喝醉了酒,不小心伤到了金枝姐姐,我怎么着也得当面道个歉啊。”聂盈盈跟袁哲说完,扭头又看着金枝,“对不起啊金枝姐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酒后失态。”

金枝笑笑,加了把椅子,请聂盈盈坐下,让服务员再添副餐具。

“你这腮削得太自然了,你还开了眼角,别人看不出来可能,我同学里面好几个开眼角的,都开得没你这个好。韩国技术就是成熟,你隆鼻用的是哪种填充料?他们说,隆过鼻子的人坐飞机,有时候鼻子会像猪鼻子那样鼻孔朝上掀开,可惊悚了,是真的吗?”

金枝笑笑。

“你先回去吧。”袁哲说,“有事儿我们明天通电话。”

“干吗对我这么狠心啊?”聂盈盈说,“我是你老婆嗳,明媒正娶,受法律保护。我今天一天没吃饭,现在,吃人的心都有。”

聂盈盈抄起筷子吃菜,有人倒酒,有人说起天气。桃花突然就开了,简直吓人一跳。还有李花、杏花、梨花,李花和梨花都是白的,但梨花花瓣更大一些。要不就是它们的花蕊有些不同。反正公园里面的花开得都连成片了,都开成一片烟了,怪不得古人说,花非花,雾非雾呢。我们要不组团去日本看樱花,顺便购个物?韩国也行,济州岛的山樱花不比日本的樱花差。

“顺便再整个容。”聂盈盈举起手臂,“我第一个报名。”

“樱花马路对面的公园里就有,喝完酒咱醉里挑灯看樱。”有人出来打圆场,“大伙儿坐半天了,得走一个了吧?”

我们举起酒杯,干了一杯。金枝照例是红酒,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你是怎么瘦下来的?”聂盈盈酒还没咽下去就问金枝,“他们在微信上说你减肥,只吃萝卜,我不信。他们有吃狗粮的,倒是减得挺见成效,吃萝卜能瘦成这样儿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你往胃里吞蛔虫了?还是你把胃切了?你吸毒了吗……”

“你见多识广,”金枝笑笑,“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我们转移了话题,聊八卦,医院院长最近被抓了,据说在他家里阁楼里面搜出来三千多万现金,藏在一堆书里面。案件被报道出来时,题目叫书中自有黄金屋。当然,黄金屋是加了引号的。

“还有通奸吧,”聂盈盈说,“现在到处都是通奸……”

聂盈盈不肯离婚。袁哲搬走时,她是同意的,现在,她说要再想想。想了几天后,她说离婚可以,谁离了谁都能活,但离婚的步骤得按她的意思来,比方说,第一步,袁哲先搬回家。

“共同进退嘛。”她说,“我很在乎形式。”

袁哲回去之后的生活,通过聂盈盈的微信、微博,时不时地露出一鳞半爪。聂盈盈在床上摆着S形自拍,星眸迷离,媚眼如丝,背后是熟睡的袁哲。她还拍了很多细节特写,比如他们挨在一起的脚,交叉的牙刷棒,两个紧贴着的咖啡杯,杯手组成了“好”字。

“她自编自导自演,我什么都没做。”袁哲告诉我们,“她的三妈在后面当军师,一会儿一个主意。以前她们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现在亲如姐妹了。”

聂盈盈三脚猫的功夫,倒没什么,三妈一看就不寻常,垒得起七星灶,煮得开三江水,相逢开口笑,笑里全是刀。老聂小聂都被她收服了,手段不是一般二般。

“你现在美貌与智慧并重,工作与财富兼收,”我安慰金枝,“男人就像春笋,四处往外钻,没有袁哲还有李哲王哲赵哲。”

“条条大路通罗马?”金枝笑笑,“我也这么劝自己。可是不大灵啊,不管怎么劝,最后还是一条道儿跑到黑。”

她喝的咖啡是黑咖啡,临走时,打包了两块提拉米苏。袁哲每天下了班先去金枝那儿,吃饭喝茶,夜深了才回家。

金枝穿着紫色七分裙的连衣裙,白色香奈尔包包,往停车场方向走时,回头冲我笑笑,她身后有一大片盛开的紫丁香,紫茵茵的,烂漫无匹,香得人透不过气来。金枝被那片浓香重紫化掉了。

三妈一出手,果然是辣招。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金枝以前的那些风流事,以及她在韩国交往过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整形医院的医生,另外一个是开牛尾汤汤馆的老板,全都被她查了出来。时间、地点,有的人连照片都附着。三妈约袁哲见了面,没讲金枝一句坏话,她甚至没把这件事情告诉聂盈盈,她把纸袋放到了袁哲面前。

金枝刚洗了澡,给我开门时,身上裹着浴衣。客厅里只开了几盏壁灯,家具仿佛沉没在水下。她领着我直接进了厨房,餐桌上面有打开的酒,高脚杯也都摆好了。金枝往酒杯里倒酒,讲了三妈釜底抽薪的事儿,手在吧台上的纸袋上拍拍。

“袁哲怎么说?”

“他说他不介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金枝喝了口酒,笑笑,“——漂亮话就像整过容的脸,总归有后遗症的。”

她头发湿漉漉的,胡乱拢在脑后,耳朵边几缕发丝,发梢上含着水,慢慢团起来,泪滴似的滴下来。

金枝失眠,她经常夜里发微信,说说东说说西。聂盈盈倒是很少出现了,一个月来她销声匿迹,只偶尔上来冒了一下泡。

她说她被流星击中,怀孕了。

我给金枝打电话,“你要是相信才叫傻呢。”

“是真的。袁哲承认了。”

“不要脸的东西!”我骂。

“人家是合法夫妻,天经地义。”

“那就把红杏开在家里,出墙来嘚瑟啥?”

“是我把红杏枝探进人家墙里好不好?”金枝的声音有些怪,仿佛她在梦里,又仿佛醉了酒,“在他们眼里,我还不只探进这一家呢,我是红杏枝头春意闹!”

我约金枝见面。我一定要见到她面才放心。她被我纠缠不过,答应了。我们又约了另外两个女生,去吃麻辣小龙虾。

麻辣小龙虾、水煮鱼、香辣蟹,都是大盆端上来的,中间又穿插了几个小炒,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的。

“血染的风采。”金枝笑着说。

金枝的脸白得像黎明前的天色,一个月没见,眼袋和黑眼圈儿全都出现了,她说这阵子失眠闹的。她喝啤酒的时候先扔了两片药进嘴里。中间她又吃了两片药。

“你别在这儿睡着了。”

“能睡着就好了。”金枝说,“一觉醒来,发现所有这些,其实是一场梦。”

“袁哲不值得你这样儿。”我说,“谁都不值得。”

“爱情这东西,谁先动心,谁就满盘皆输,”金枝说,“我十年前就满盘输了。”

中间我们去了下洗手间,回来时,留在桌边的女生说,“她又吃药了,我没拦住——”

“没事儿,我早就有抗药性了。”金枝对我说,“你给袁哲打电话,说我吃药了。”

“起来,”我拉一把金枝,“我扶你去洗手间吐掉——”

“等会儿,你先打电话。”

“你他妈有病吧你?!他到底哪儿好,值得你这么犯贱?!”

“我他妈就是有病,病大发了。”金枝冲我笑,“大病就得大治,就像我当初去韩国,大治了一次,治好了回来了;这次也是一样,折腾够了,就去他妈的了,我保证!”

我用免提又给袁哲打电话,电话关机。

“他说他爱我。他说我在韩国的那段时间,他发现他早就爱上我了,爱上了胖金枝——”

金枝的笑容还在脸上,但越来越散,越来越恍惚,她的身体朝后倒去,我伸出手臂,刚好接住她。

120急救车来之前金枝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我们试图让她吐出来,但她牙关咬得紧紧的。她的脸色像雪团似的,好像正在从我怀里化掉。

我们轮流给袁哲打电话,打不通。我们在微信上给他和聂盈盈留言,金枝吃药自杀了!袁哲你他妈的死哪儿去了?

到了医院,金枝直接被推进去洗胃。我追着医生说她严重失眠,吃了安眠药,还喝了啤酒……

医生脚步没停,直接进处置室去了。

金枝的肚子爆炸了!医生急赤白脸地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金枝胃里有水球。

我没听明白他的话,她胃里有什么?

“水球。”

“为什么她胃里有水球?”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减肥吧。”医生说。装满了盐水的水球,加上食物,加上啤酒,加上洗胃的水,她的胃像一个汪洋大海,爆炸了。

袁哲和聂盈盈是一起来的。

“她真吃药了?”袁哲问我,“吃什么药?”

“一哭二闹三上吊,”聂盈盈哼一声,“吓唬谁啊?”

我指了指处置室,让他们自己进去看。

聂盈盈不去。袁哲犹豫了一下,自己进去了。我们听见他在处置室里号叫了一声。接着,又号叫了一声。聂盈盈跳起来,抓住我。

我知道袁哲看见了什么,处置室里,金枝躺在床上,脸是透明的,水晶冻似的,她的身体摊在那儿,掏心掏肺,披肝沥胆,肝肠寸断。我也想号叫来着,但没号出来。我在卫生间把胃吐空了,然后就像壁画一样贴在墙上,动弹不得。

袁哲是一寸寸地从手术室里面挪出来的,他打着冷战,胃痛似的佝偻了身体,聂盈盈过去扶住他,往手术室方向看了一眼,“怎么了?”

她受了他的传染,也发起抖来。

他们背靠着墙,好不容易才站稳,朝我看过来。

“金枝说,她爱你!”我对袁哲说,“她爱死你了。”

我们对“时尚”的认知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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