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降龙十八掌是简单、质朴、大气、阳刚的，这些词全都可以用在郭靖这个人的性格上面。

腾讯文化 兰达 整理

1983年版《射雕英雄传》剧照

2016香港书展的年度主题为“武侠文学”，金庸作品是其中的重要话题。7月22日，内地知名金庸小说研究评论家陈墨来到香港书展现场，与香港资深影评人、作家郑政恒对谈金庸的武侠世界。他还带来了自己的新书——香港三联版《陈墨评说金庸》。

陈墨在书展现场 拍摄：兰达

在书展现场，陈墨从武功、人物刻画等方面，详细讲述了自己眼中金庸小说的独特之处。以下为讲座实录的第一部分，部分内容有删节：

金庸把武功变成了人物个性的延伸

金庸写武功打斗，跟别的作家写武功打斗很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有下面几个。

第一，他把武功文学化，把武功诗化。他经常把中国古典诗词、典故都化到自己写的武功中去，比如“唐诗剑法”，“玉女心经”当中有很多中国古代美人画中画的名称，比如西子捧心。这跟过去的武侠小说和其他武侠小说写八卦莲花掌、太极拳等真实的武功名称是不一样的。在他小说武功的描写中，中国文化的诗性更强，读起来味道更浓。

第二，武功的个性化。他给他那么多的小说人物，每人都赋予一门独门的武功，这差不多也是这个人个性描写的一部分。这一点是真正了不起的，其他作家完全做到的几乎没有。

比如金庸第一部书中的陈家洛。有两种功式是陈家洛特有的。第一种叫做“百花错拳”，它不仅是陈家洛个性的一部分，也是陈家洛命运的一种提示。百花错拳的奥妙就是“‘百花’易敌,‘错’字难当”，就是把各种各样的拳法杂糅起来，让对方摸不着头脑，出其不意，料敌机先。但实际上仔细想来，一个人总是练这些投机取巧的错拳，不按正路子走，时间一长，对人的个性和心理都有一定影响。我注意到，创造并练习“百花错拳”的是陈家洛的师傅袁士霄，这两个人（袁士霄和陈家洛）在恋爱中都没有一件事是对的。袁士霄明明很爱关明梅，因为一点小事吵架离开，关明梅跟陈正德好上，他又跑回来纠缠。陈家洛也是，明明跟霍青桐都定情了，碰到霍青桐的妹妹喀丝丽，又接受了妹妹跳舞的邀请，然后定情。（我们）就从“百花错拳”的暗示上来理解陈家洛的心理、性格和命运，所以这一套功夫是属于陈家洛的独家绝技。

“降龙十八掌”肯定是属于郭靖的，虽然后来《天龙八部》中的萧峰也会。我们仔细读《天龙八部》，其实萧峰很少用“降龙十八掌”，他用最寻常的武功都可以克敌制胜，所以他用不着这个。

“降龙十八掌”是简单、质朴、大气、阳刚的，这些词全都可以用在郭靖这个人的性格上面。郭靖和黄蓉是一个导师带的两个研究生，导师给郭靖开的课是三天之内练一招，给黄蓉开的课是一个时辰练三十六招的逍遥游，它变化极其多端，要有极高的智力、敏感、灵气才能领悟其中奥妙。黄蓉果然一两个时辰就把逍遥游练成了。而郭靖三天练一招，五天练一招，有时候很多天练一招，但这个功夫很管用，所以它是郭靖个性的延伸。

总而言之，金庸把武功变成了个性的延伸，这是他跟别的武侠小说家不一样的地方，也是别的武侠小说家做不到的。就如韦小宝，《鹿鼎记》中，他的拿手绝技叫“神形百变”，他改成“神形百逃”，脚底抹油的功夫，打不赢就赶紧逃命去。这是韦小宝市井生活的一种经验，也是他性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金庸把心理学和教育学的内容融入到武功描写中

第三，金庸真的把武功当成一种思想方法来思考。他不仅把武功当作技术进阶的一种方法和形式，而且是真的思考并试图描写武功学术或哲学的层面。

最好的例子，就是刚才说的陈家洛的“百花错拳”。陈家洛还会一门功夫，叫“庖丁解牛掌”。这来自庄子的一个寓言，就说打仗就好像解牛，要熟悉牛骨头、牛筋、牛肉这样的边缘地带，熟悉它所有的缝隙，闭着眼睛都能把牛解剖到肉是肉，骨头是骨头。按照这个思路去思索现象世界。其实做任何事情，只要你像庖丁那样，就可以解开“牛”。金庸把它变成一个艺术武功，实际上，这种武功中有个非常深的哲学道理，不仅是技术，也是道。

包括杨过那一套个性延伸的“黯然销魂掌”。金庸把心理学的内容融入到武功的描写中。这一套武功的古怪之处，就是只有当杨过绝望的时候，见不到小龙女，把自己的命不当命的时候，这套武功的威力才能施展出来。对于这个，大家在生活经验中也能想象到。所以他那种武功的最高境界是根本就没有感觉，黯然销魂那种。金庸让杨过把它发挥出来，以大写意的方式去跟金轮法王比斗。

当小龙女回到杨过身边，他这套武功还是那个招式，但一点用都没有，最后襄阳大战那一段，他差点被金轮法王拍死。他就想，这回要死了，再也看不到他心爱的姑娘，觉得要永别了，只有永别成为心理基础的时候，他才能把这套武功发挥到极致。所以在这一段武功打斗的描写中，金庸居然有如此生动的对人的情感和心理的深度诠释，这在其他的武侠小说当中是没有的。

还有一点，是金庸小说的教育学。金庸写武侠小说练功训练的安排，跟其他的武侠小说家真的不太一样。

我举一个例子：《射雕英雄传》中郭靖的训练过程。它安排得简直可以作为一个教育行政部门的教科书来用。郭靖的小学老师是“江南七怪”。那小学老师就真是小学老师，就是满堂灌，一天到晚抓着这个那个。而且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和图画老师、体育老师互相争课，把郭靖折腾得半死，但长进很少。所以郭靖小学的状态非常痛苦。

郭靖的中学老师是一个代课老师，叫马钰，是全真七子的老大。他偷偷地跑去蒙古去，偷偷地教郭靖打坐、呼吸、练功，就是把娱乐消闲和教学结合在一起，而且找着了一种适合于教授中学生、和中学生交流的方式，在打坐，在吃饭，在生活中都在练功。这个“上课”时间很短，但郭靖的长进很巨大，以至于他的几个小学老师都怀疑郭靖的内功是梅超风教的，要杀他——小学老师实在不能理解中学老师的教育理念和方法。

郭靖的大学老师就是洪七公。洪七公真是了不起的老师。他是一个丐帮帮主，自己没有念过研究院，是在社会大学里念出来的，但是极富智慧。我刚才已举过例子，他教了两个学生，开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课，一个学降龙十八掌，一个学逍遥游。洪七公的教育方法，概括起来就是因材施教。洪七公就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大学老师或者研究生导师。

而且他还有研究院阶段。你看像郭靖最后练功练到把乾坤五绝东邪南帝西毒（除了王重阳去世了）这些当代最杰出的同专业专家的实验室都走了一遍，而且从头到尾见识过他们的实验，完整地观察几个武侠大宗师的演练。在桃花岛上，他居然让欧阳锋、黄药师和洪七公三个人在那比武，还让周伯通老顽童教给他一个新学科，“九阴真经”。学了九阴真经，最大的好处是他能够看懂这几个最伟大的科学家实验的假说和原理。这也是教育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

在郭靖的成长道路上，还有一个老师，就是黄蓉。黄蓉是文化课的老师。我经常引述在太湖泛舟的那个场景，黄蓉跟他解释这是谁谁的词，天上彩霞像一幅水墨。然后郭靖傻乎乎地说这个五颜六色怎么是水墨——他不懂得水墨画和彩色之间的原理。黄蓉教他爱国伦理学，教他岳飞的故事，跟他讲《武穆遗书》。郭靖的成长也跟《武穆遗书》的情节密切关联。他有伦理学，有文学，有美术等各种各样的课程。

所以《射雕英雄传》这部书写的是人的一个成长过程，整个教育过程，金庸写得非常完整。我们在别的武侠小说当中看不到这个。别的武侠小说一般只有两招寻常招数，一招就是他的师傅是天下第一高手，所以教出来的徒弟必然都是高手。其实这个是违背教育和成长的真实规律的。天下第一高手，教出来的不见得是天下第一高手。另一招就写吃药——遇到一个仙果吃下去，内力大增。金庸也让郭靖吃药喝蛇血，但这个对他来说其实完全不是重要的。这是金庸跟那些武侠小说作家的差别，非常之巨大。

(讲座实录的第二部分请见《香港书展谈金庸：“杨过最喜欢的人其实是郭芙”》)